第10节

女生撒起泼来最难办,何况是迟三穗这种堪比半个男人的女生。

何溯边躲边骂:“我操,你这双面人!有本事下楼当着姥姥她们面打我啊!”

“你说我双面人?你在她们面前不是一样的怂?”

“这么横干嘛?不怕姥姥再给你介绍相亲小对象了啊?”他显然是听说了上次那个肖宴云的事,存了心说出来膈应她。

迟三穗斜着眼看他, 以牙还牙学了句恶心的话:“男校何溯一挥手,兰博基尼全都有?呕,我快吐了!我姑姑知道你在学校招摇过市, 这么炫富吗?”

何溯快笑死了,这两句还是他小弟为了压隔壁“启才沈大佬”的打油诗即兴创作的。

他甩了甩额前的碎发:“这话连你都知道了, 看来溯爷很有名啊,我有钱也有兰博基尼,凭什么不炫?”

啊呸!有个屁钱, 仗着家里给点零花钱就作威作福的,离开父母独立起来就是瘫废物。

他这种臭屁富二代真是太倒人胃口了,也难怪这么多年迟三穗和他一直聊得不对盘。

“对了,我问你个事。”何溯突然一本正经,抓着她手上的枕头,“你认识那个沈妄吗?你都在启才待了一个月了,再怎么自闭社恐也应该听过吧?”

迟三穗心道我何止听过,我还和他是玩得不错的绝佳好同桌呢,不过何溯这人一向心眼小,怕是还记着上次沈妄打他的仇吧。

她定了定心神,装模作样反问道:“沈大佬谁不认识,家里有岛那个校霸吧,你想干嘛?”

“什么狗屁大佬,离他这个人渣远点,他简直是个玩弄女孩子的渣男!”何溯愤慨激昂地痛斥。

虽然不清楚自己同桌的私生活,但迟三穗从来不放过任何一个打击何溯的机会,她了然地笑笑:“你追的女生被他抢了?认命吧何溯,你这狗脾气是不可能会有女朋友的。”

“我狗脾气?沈妄就是猫脾气了?你这说得好像跟他挺熟似的,考试多少分啊就开始关注男生了?”

“我不出意外全校第一,你不出意外倒数第一,还来自取其辱吗?”

“那你他妈很棒!继续保持!”

“......”

要你说,迟三穗翻了个白眼,就他那个每科都个位数的卷子还好意思来问自己多少分。

门口佣人喊了声晚饭时间到了,迟三穗丢开枕头去卫生间洗手,出来时正好听见何溯在跟别人打电话约蹦迪喝酒,一副浑浑噩噩的二世祖鬼样子。

“你人生真无趣啊,吃吃喝喝打打架,跟猪有什么区别?连个理想和前景都看不见。”迟三穗倚在门口头一次苦口婆心地劝他。

何溯愣了会儿,关了手机:“你自己活明白了吗就来教训我,人生得意须尽欢懂嘛?多少人羡慕我活得这么快乐!”

戚,谁也瞧不上谁的观点,以至于下楼都是一个走楼梯,一个乘电梯。

到了饭桌上又是一副岁月静好的表兄妹模样,何溯乖得跟个狗崽子似的,一个劲地耍宝逗餐桌上的人开心。

迟三穗不得不承认,虽然他蠢了点,但人情世故这一方面比自己强多了。要换她她只会板着张脸装乖巧内向,还装不像,每次都在强忍着发脾气的边缘摩擦。

也难怪何溯天天被喊家长、被处分,乔志惜也没怎么责骂过他,以后这人肯定是社交的一把好手。不对,现在也是在人际圈浪得飞起。

“你爸爸又去美国了吧?”乔宛兰喝着羹汤突然开口。

迟三穗不冷不热地“嗯”了一声,低头咬着那块鹿肉。

乔宛兰放下勺子,磕得瓷碗一声响:“要管公司,又要兼顾律师事务所,每个月还要跑去美国,你爸也是铁打的身子。”

一旁的乔志惜听着不对劲,手肘暗暗地推了推何溯,何溯立马接上话:“害,那我舅舅岂不是和您当年铁娘子风范有的一拼嘛,随您啊这么优秀无所不能!”

“你倒是会说话,我只心疼儿子,你舅要是和你爸似的有个乖巧的老婆,那也没这么多事。”乔宛兰笑着说,又不免对着迟三穗数落起来,“你也该劝劝你妈,留美国这么久做什么,国外的空气这么甜?”

迟三穗捏紧了手上的调羹,敛下眉:“您心疼儿子,我姥姥就不心疼女儿了?”

“你说什么?”乔宛兰声音沉了下来,犹如暴风雨的前奏。

餐厅顿时安静了,身边两个佣人紧张地看向他们这边。何溯在桌下的脚就没停过,一直在踢她,提醒她别说话了。

迟三穗很烦地瞪他一眼:“能别动了吗?我还没怎么样呢。”

何溯:“......”

得,他的错,他多管闲事了。

乔宛兰脸色不太好看地说:“你表哥都知道不能惹老人家生气,你这些年的书都白念了!”

“没白读,您盼着我爸能安定下来,就别赶我妈走啊。”迟三穗心平气和地拿过餐布,把手上沾着的饭粒擦掉。

乔宛兰不可置信地看着她:“我什么时候赶你妈......”

话就这么停了下来,老太太眼神飘忽,好像想起了什么。

迟三穗见不得这种自己做了还忘得一干二净的人,她索性一骨碌全说出口:“我初二放暑假的那个晚上,在医院病房,您怎么说的还要我给您重复一遍吗?您觉得我爸是个宝贝儿子,凭什么我妈家里没钱没势就要一直被———”

“我看你是胡言乱语,昏了头才顶撞长辈!”

哐当一声,乔宛兰站起身来把手边的勺子丢了过来,正好掉进她身前的汤羹里,溅得她裙子上一大块油渍。

“妈您别生气,对身体不好,别跟孩子计较啊,穗宝还小呢。”迟志惜上前扶住乔宛兰,连忙给何溯使了个眼色。

何溯赶紧拽着迟三穗出了门,一直走到胡同外面:“你也真是的,又不是不知道老太太高血压不能气,跟她说什么啊!”

迟三穗甩开他的手,随手拦了辆车:“反正不是你妈,你当然觉得没什么,滚开别烦我。”

出租车飞驰而去,开得极快,甩了何溯一脸尾气。

从后面跑出来的管家问要不要追上去看着一下,何溯刚被下了面子,此刻实在没什么好心情:“你担心她?她反手能撂倒我一个一米八的同学,怕什么,在安清市还能丢了不成?”

管家:“......”

其实何溯对迟三穗家的事也不太清楚,就知道葛烟是个脸盲症,小家小户出来的人嫁给了富二代的迟志强,乔宛兰对这攀高枝的儿媳妇一直不太满意。

迟三穗又因为脸盲症在初中遭遇了类似校园暴力的孤立,然后初二那年就和葛烟去美国了。好像在他眼里看来就这么简单的事,怎么老能因为这种事吵起来。

但他不知道的是:家家家务事,外人难看清。何况总有些事,不是摆在明面上的。

-

周子维家今年包了块小岛种葡萄,沿海城市的岛都没多贵。正值国庆之前的朋友又都回来了,大家一起在他家葡萄园参观,夕阳西下,七八个人在屋里喝着酒猜拳打牌,玩起了真心话大冒险。

“诶这次轮到我们然爷了,是男人就选个大冒险!”有人幸灾乐祸地说。

江然叼着颗刚摘的葡萄:“荒岛求生算不算大冒险啊?”

“谁跟你荒岛了,别埋汰我家的葡萄园!”周子维轻踹他一脚,眼珠子一转,“玩个新鲜的行不行?不如拿你左手边人的手机,给他的消息置顶打个电话,说早上好怎么样?”

众人看向江然的左手边,正是斜靠着沙发的沈妄。白T黑裤,浅蓝色牛仔外套,长腿随意搁在凳子上。挺直的鼻梁和棱角分明的下颚轮廓在彩光灯下越发俊朗,眉骨间是一贯的疏懒姿态,右手指间还夹着根点燃了的烟。

明明大家都在一块玩,他那清清冷冷的模样仿佛和他们不在同一个世界。

江然反应过来:“你们啊,想整沈少爷就直说嘛,搞这么多名堂。”

有人附和出口:“没办法啊,大家都输过一圈了,就我们的赌神沈大佬一次都没输过,也该让他参与一次了!”

沈妄摁灭手上的烟,挑着眉看过来扫他们的兴:“让你们失望了,我手机上没有信息会置顶。”

“那就列表第一位啊!”有人机智勇敢地堵上他的话。

“就是就是,妄哥是不是藏了女朋友开始玩不起了?”

“妄哥什么时候有的女朋友啊,我又没通网吗?不会是连任两届的校花陶安安吧!我就知道你们俩有戏!”

“你又知道了?放屁吧,陶安安除了去年过生日来了一次,他两估计连好友都没添加!”

周子维打趣道:“瞎几把乱说,他天天和蒋承搞父子基情,哪有姑娘敢拆散他们?”

“好像有啊……上次那个.......”有人欲言又止,看着沈妄的反应。

沈妄脸上没什么表情,大有一副“随你们折腾,老子不care”的意思。

江然见状拿过桌上他的手机,开始打开微信:“沈少爷,我们就不客气了啊!”

然后某位网名为“迟早药丸”的无备注某某某成为了他们的天选之子,沈妄看了一眼,淡声拒绝:“不行,这是我同桌。”

有人起哄:“同桌怎么了,和她打个电话问问假期过得好不好嘛!”

正好班群里发来这次月考全年级的综合排名,江然点开翻了翻:“我日,第一名就是你同桌啊,这么牛批一女的!”

“哦吼,贴吧又要为全校第一炸一次咯,我们那届第一名好像最后是去了北大吧~”

“学霸同桌这不是挺好的嘛,可以辅导我们妄哥上清华了嘿嘿!”

“漂亮的学霸你可见过几个,稀有物种啊!”

......

不止他们惊讶,班群里也开始刷着彩虹屁,与有荣焉地藐视实验班了。

沈妄看了一下自己的成绩,年纪排名三十一,总分648。他从来没算错过自己的分数,因为他写上去的都是会的,都是有把握的。

说话间,江然已经奸诈地拨通了电话,哥几个开了扩音摁着沈妄不让他动。

十几秒后,那端接通。一声轻轻的“喂”,便随着很大的风声,呼呼作响。

江然:“小同桌,我是江然,早上好!”

“啊?”迟三穗慢悠悠走在路上,捏着一罐刚从7-11买的青啤,打了个嗝儿看着远处那轮夕阳彻底没了光,了然地问,“你们是在玩游戏吧?”

江然:“学霸就是学霸啊,沈妄有事跟你说!”

沈妄:“......”

他一脚踹过去,我有个屁事要说。

然后在众目睽睽的期待之下,沈妄问了句:“你看见成绩了吗?我648。”

众人:“.......”

迟三穗:“.......”

迟三穗心想这事需要打个电话来通知吗?

她虚伪地夸赞道:“那你很牛哦,料事如神,算得这么准。”

旁边几个人笑着说了句:“妄哥料事如神,堂堂正正做人,为你奋不顾身!”

“......”

迟三穗这次连虚伪的话都没说出来。

沈妄听出点不对劲,他挣开周围几个人,拿了手机往阳台走。

“你假期玩得开心吗?”他问,视野内是旁边翻涌的海浪和一大片绿油油的棚内葡萄园。

“不开心。”迟三穗站在原地没动,坡下的街市已经收起了摊子,吵吵闹闹的都是烟火气。卖鱿鱼的那家水煮店门口摆着张小凳子,小朋友坐在外面认认真真地写作业。

她看得呆滞,重复了一遍,大概是不太想伪装:“我的假期一点也不开心。”

作者有话要说:  请别在评论区提其他类型相似校园文,我只是个扑街渣作者,讲少年的故事,感谢看文。

第23章

沈妄听见了电话对面有渔民收工的欢呼声, 还有顾巷巷尾阿婆喊着卖杏花糕的声音。

他几乎是用陈述句的语气说:“你在去疏石码头的路上?”

“哇,你真的什么都能算得很准诶。”迟三穗敷衍地回了一句。

沈妄看了一眼乌云密布的天,呢喃地自言自语:“雨天航海......很危险。”

迟三穗以为是在说她自己, 她提起腿一步又一步往前走:“就想看看海,不坐船。”

“杏花———嘟。”

他话还没有说完, 那边挂了电话。他笑笑, 这也应该不难猜,手机没电了。

屋里的人开始玩起了骰子和炸金花,见他往屋里走赶紧拦着他一起玩。

沈妄也没拒绝,随意摇了摇骰子, 开盘:“我输了, 我选择大冒险, 现在回去。”

众人还没回过神:“回去?回哪儿去?”

江然稀奇地看他,沈少爷生平第一次输游戏,现在居然要回去?

周子维把那艘游艇钥匙给他,看着外面黑云里闪过一道闪电, 天空已经黑沉沉。他劝着说:“这天气航海有点危险吧,在这睡一个晚上呗。”

“不了,你们玩得开心。”沈妄走之前还把茶几上花瓶里的一束蔷薇花带走了。

留下一脸懵逼的几个人面面相觑, 后知后觉反应道:“他这不会是因为那个小同桌吧至于吗?”

江然笑笑:“听过惯性定律吗?在不受外力的作用下,沈妄现在就是永远向他家那小同桌保持匀速直线的前进。”

有人没听懂, 但不妨碍大家心照不宣地明白:沈妄这是要栽在一个女孩身上了。

*

已经走到码头的迟三穗把关机的手机塞进口袋里,低头又看见身上那几块油渍,脏兮兮的, 染得她的嫩黄色裙子也变得很难看。

她买了巷尾阿婆的最后一盒杏花糕,却没吃一口,拎在手上。脑子里浮现出两年前在医院的记忆,葛烟那时是国内法庭的审判工作人员,再熬两年就能上庭了。

那时候她和迟志强工作忙,又是上升期,难免顾不到迟三穗。等她初二那年暑假回家,就被告知葛烟生病了,躺在医院休息。

迟三穗那年在学校也过得不好,被同学发现她的脸盲症症状那天,那些场景还历历在目。

她作为班长,发试卷时喊错了两个男生的名字。一开始同学们还以为她在开玩笑,反复确认了几次,迟三穗终于发现不对劲。

那两个男生上体育课时互相穿错了衣服,校牌也是错的。

为什么偶尔在路上见到但从来不打招呼,每次都喜欢盯着别人的校牌、开学时很冷漠而现在很开朗.....这些事情都有了解释。

接下来几个月,迟三穗几乎每天都要被他们捉弄。

互换衣服,弄成一样的发型,一个一个让她猜是谁,从善意的玩笑变成恶意满满的揣测。

“她真的认不出来欸!明明两个人长得完全不一样!”

“哈哈哈哈哈你说她会不会连她自己的脸都记不住啊?”

“自己的脸记不住有什么?我上次看见她把体育老师喊成了数学老师!数学老师脸都绿了!!”

“她这种是不是病啊?万一传染我们怎么办,别和她玩了!”

......

十三岁的迟三穗不知道怎么和同龄人解释自己的脸盲症,以至于那些孩子的无知变成了伤害她的武器。从备受瞩目的美女小学霸变成人人孤立的病患,只需要两个月。

她本来是要和葛烟他们说自己想转学的事情,结果在病房门口听见自己的奶奶冷言冷语的嘲讽。说葛烟不自量力,都是自己作的孽,根本没脸待在迟家什么的,恶毒话一句接一句。

迟三穗一直知道乔宛兰不喜欢葛烟,但记忆中乔宛兰从来没说过这种话。葛烟在病房休息了半个月后,突然收拾好行李带着她去了机场。

她记得那年的八月下旬,烈日当空,纽约肯尼迪国际机场空调维修,地面被炙烤得直冒烟。

人头攒动,空气中弥漫的热浪让人喘不过气来,外国人身上怪异难闻的体味在那种时刻挥发于人群里。

葛烟左手揉着胃从公共厕所走出来,她已经吐了好几次,有气无力地坐在候机厅里抱着迟三穗哭,嘴里念着“我们不要回去了,他们不会喜欢我在那里的”。

那种无措又崩溃的声音,和迟三穗经历的校园暴力的痛苦重合在了一起。

太深刻的记忆总是以碎片的形式一幕幕刻在脑子里,迟三穗并不是悲观主义者,她也可以没心没肺笑得很快乐。

但此刻她只是疲惫不堪地想:这样的生活,到底该怎么样才能轻松一点呢。

冷风呼啸着侵袭她的胸膛,高大椰子树被吹弯了树梢。街尾的最后一家开着的咖啡店还放着周杰伦的歌,从《花海》到《搁浅》。

面前是亘古不变、无边无际的大海,风中夹杂着鱼腥味,手边的青啤好像给了她一丝醉酒的感觉,但明明青柠里含的酒精度数很低,这是她第一次喝酒,味道一点也不好。

她看过美国的同学拿着自己哥哥姐姐的ID伪装成成年人去买酒,几个人凑在一起一口气能喝完好几桶艾尔史密斯394和岬角杜父鱼。

喝得尽兴的时候,她的同桌珍妮会偷偷去她父亲的酒窖里偷酒,几万刀的蒙特莱那被她们当水喝似的。

一群小少年喝酒的时候总爱唱国歌,还满嘴的“love my family and friends,love all of the world”。

哪有这么多热爱啊,然后她们问现场唯一清醒的迟三穗为什么不跟着一起尖叫,迟三穗当时和一群酒鬼傻乎乎地解释,中国人对感情很含蓄,从不直接说出口。

但现在想,偶尔被酒精麻痹神经也挺好的,想要的会直接说,不喜欢也可以直接甩脸。她飘忽着想,为什么今晚会有胆子反驳乔宛兰呢。

明明,明明一直都是这样过来的。

不过书上果然都是骗人的,她默默地又想,什么一醉解千愁,她只觉得五官的感知能力更加敏感了。

海中的浪潮一遍又一遍打在礁石上,暗绿色的波涛气势汹涌。那深不可测的、万籁俱寂的周围告诉着她,就如同眼前的光景也是暂时的,黑暗会过去,明天的太阳还是会照常升起。

而她的难过和烦心事在浩瀚无垠的海洋面前不过是沧海一粟,显得无比微不足道又无人问津。

咖啡店的老板娘终于也已经关了音响,准备下班回家。关门时还友好地递给迟三穗一杯热可可,摸着她的头说:“小同学,看完海要早点回家,快下雨了。”

迟三穗友善地笑了笑,她总是不擅长表达难过,所以别人只会觉得她是来看风景的。

她坐在咖啡厅前面的一条长椅上,抱着膝盖看向那一望无际的大海,长裙拖在了地面上。店门口稍长的幡帘挡在她头上,勉强能挡住灰色天空下飘来的雨丝。

“再看一会儿吧。”她自说自话,盯着那片激荡的浪花,不知道坐了多久,仿佛看见那片海域上有一艘游艇在疾驰。

那艘游艇在码头停下来,踏上甲板的少年身上湿了大半,手上拿着一束红色蔷薇花,逆着风朝她走来。

衣衫被吹得往后倒,松软的头发亦是如此,那是个看上去很唯美的画面。但不解风情的迟三穗只盯着少年的发际线,暗想着:幸亏他发际线低,否则这场景应该很尴尬。

沈妄停在她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身侧已经见了底的两罐啤酒,低声说:“未成年不能喝酒,你不知道吗?”

他微微喘着气,身上是海水的咸味和淡淡的啤酒味。

迟三穗仰头看他,说了句脏话:“妈的,喝了要死哦!”

沈妄笑了,把身上外套脱下来披在她身上,把花递过去:“这是买笑花,笑一下吧。”

“放屁,这是蔷薇,你以为我不认识啊?”她直接丢在一边,心想我分不清人,还分不清花嘛。

沈妄也没恼,笑着说:“中国文化博大精深,它本来就有这个别名。”

“你怎么从那边过来,不是说雨天航海很危险吗?”

“是我的话,就不危险。”

“......哦。”

因为沈大佬很牛逼吗?迟三穗翻了个白眼。

彼时的她还不知道葡萄园在城北的小岛上,顾巷在市中心下区。这个晚上下着雨,沈妄打完电话几乎绕了一座城的距离,开着游艇到码头。

只是因为她说了一句“不开心”,而远途带来的一束蔷薇花还被她弃之如敝屣。

气氛安静下来,沈妄看了她冻白的脸蛋几秒,问:“要哭吗?哥哥准备一下好哄你。”

他自称哥哥的时候语气总是不太正经,迟三穗眼圈红红,没哭反倒笑了出来:“有个朋友真好啊,我以前想不开的时候就只能一个人抬头看看月亮。”

迟三穗还是被保护得太好了,她优渥的家境注定了她接触到的人都是非富即贵。初中的私立中学,在美国读高中时也是贵族女高。现在在启才吧,可能周围人的经济总体水平降了一点,但这种公私合办的学校,国际部或者普高部里的有钱人也不少。

她的心情不顺畅从脸盲症被发现那年开始,连快乐都不是那么纯粹,如果可以,她也只想做一个正常人。

作为这样一个宝宝女无忧无虑地长大,脸盲症成了她过不去的坎,还附加了她妈妈和奶奶糟糕的关系。

天色彻底暗了下来,路灯下的雨丝闪闪发光,扑火般的飞蛾和这光亮缠缠绵绵。雨势越来越大,潮汐声却越来越小。

今晚没有月亮,下着雨,但身边有他。

沈妄正想说点什么,就听见她恶劣地笑:“想想嫦娥小姐姐都这么惨了也离不开那,我顿时觉得自己不是那么惨了。”

沈妄:“......”

真是个奇葩,他想,到底经历了什么不开心的事呢,为什么要一个人坐在这吹海风。

沈大少爷不会安慰人,只是生涩地陪着她瞎扯乱侃了一个多小时。

聊天内容一点也不友好,姓迟的心情不佳时脏话技能简直满分,还特能怼死人。让沈妄作为一个粗糙的校霸大哥哭笑不得,没半点脾气。

“你知道吗?现在的社会哥实在是太他妈温和了,上次居然和我在路上唱起了《套马杆》!”

“你.....干嘛随便和别人唱歌?”

“雨女无瓜,要你寡!”迟三穗不客气地怼回去,感觉腿麻了,又撩高了裙子,换了个坐姿。

那细瘦的脚踝冻的通红,长裙沾着沙砾和雨水沉重而肮脏。

她喝了口青啤继续说道:“你去过美国吗?我在美国待了两年,现在有点想念我的科尔多瓦住家妈妈,她每次做的可乐鸡翅都有一股猫屎味,但是挺好吃的诶。”

沈妄:“......”

他拿过椅子上的酒喝光,迟三穗张大嘴惊讶地看他,想到她上次的豆浆,半响来了一句:“我发现你这人真是不挑食诶,对别人喝剩下的东西情有独钟。”

“......迟三穗,你不仅酒量差,酒品还很烂。”他面无表情地看她,少女乌黑的长发既厚又多,发圈随意绕了几下松松垮垮地放在肩后。

额前的刘海沾了水,被她扫到两边,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美中带着三分英气,五分稚气,还有两分说不出来的撩人感。

连衣裙被雨打湿紧贴在她单薄的身上,肩胛骨瘦得可怜,披着他的外套像个穿了大人衣服的孩子。

奇怪,明明也不算矮,怎么看起来这么小。

迟三穗侧头微仰着脖子看他,细白的手上还拿着那罐空了的青啤,嘴上毫不留情:“你就是屁话多!娘们唧唧的,喝了我的酒还敢嫌三嫌四,不要脸!”

“......”

沈妄今晚上挨的骂比他一年还要多,他声音沉了下来,带着点压迫感威胁道:“你是不是没经历过社会的毒打?”

“啊,哥哥你要打我吗?”迟三穗突然茫然地睁着大眼睛看他,惯会装蒜的。她脸苍白,唇色倒是红艳艳的,沾着水光,润泽潋滟。长睫沾了雨珠,微微打着颤儿。

真是败了,声音怎么这么嗲,还这么甜。沈妄正想妥协地来一句“不打你”,结果猝不及防地被她扇了一巴掌!

“啪”的一声脆响,力道不大,毕竟她手软绵绵的没使力气。

而后坐在他旁边的迟三穗挪挪腿,和他对坐着,指着门口的摄像头打了个酒嗝,好像很理智地说:“你这个酒鬼,我劝你不要在天网恢恢之下装逼,嗝......对不起,我手刚刚不太受控制,好像没打醒你。”

????你他妈的。

操,他真是把一辈子的好脾气全放这小醉鬼身上了。

沈妄磨了磨后槽牙,忍下这口气,对着她无辜的表情往她额头上敲了个栗子:“醒了吗?”

她额头很快红了,摸着额角点点头,轻声说:“司机哥哥,我家在翻斗花园二号楼一零零一室,谢谢你送我回家!”

“......”妈的傻逼。

作者有话要说:  妄哥心里想,妈的我媳妇儿怎么这么可爱,快来老子怀里抱抱。

第24章

沈妄真是被气笑了, 看起来牛逼哄哄的学霸小战士最后居然因为两罐半的啤酒变成了个傻子。

雨慢慢变小,灯火阑珊之中,海浪声也变得温柔。他目光所及之处是他无趣世界里的节外生枝, 少女的脚脖子纤细又白嫩,声音软糯又细碎, 全身上下都无比符合他心动的点。

他曾经对太多事情都抱着无所谓的态度, 少年顺遂孤独的人生无欲无求,缺少对这世界的一切求知欲。

但在今晚他再一次认清这个事实:有人在褪色,有人在闪烁,有人在耀眼, 有人想有羁绊。

他想变好一点, 再优秀一点, 毕竟即使是最亲近的父母也会择优宠爱,何况一个认识不到一年的人。沈妄有些贪婪又卑鄙地想,如果她也能喜欢一下自己就好了,可是真的会有人喜欢这样的自己吗?

一个蹲过监狱, 一无是处、连父母都不偏爱他的人。而她有着清澈的瞳孔,干净的生活,还有着对这世界最大的善意。

他知道只有双向的喜欢值得等待, 双向的奔赴才有意义,而在此之前, 迟三穗表现出来的坦荡,确确实实是不喜欢他的。

“迟三穗。”他半捂着眼睛,感觉太阳穴隐隐作痛, 他沉声问,“今天为什么不开心?”

女孩突然从椅子上站起来,手臂抬高做了个避雷针般的姿势,也幸亏现在没有闪电。

她站得歪歪扭扭,脚步虚晃着,外套顺着她的肩膀滑落在椅子的椅背上。沈妄只是静静地看着,连扶一把的意思都没有。

迟三穗刻意装成很粗狂的声音,颇有一番橘子洲头的青年情怀:“奥利弗·克伦威尔曾经说过———warts and all!”

“......”

月考英语不及格的沈妄平生第一次感觉到挫败,他无法理解一个神志不清醒的人居然能把英语挂在嘴边,他傻眼地说:“说中文。”

“中文就是......啊!”然后还没开口的迟三穗彻底踩空摔了下来,沈妄没来得及扶着,她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把她完全痛清醒了。

沈妄:“......疼吗?”

“你说呢?”迟三穗很想揉一下,但觉得这姿势实在不雅。晃了晃脑袋想起一分钟前趁着酒意肆无忌惮地作威作福,没被沈妄打死实在太惊悚了。

她只默默解释了刚刚的话,正经道:“warts and all是指毫无保留,但我还有点自己的小秘密,虽然你是个不错的朋友,可我还需要一点时间准备。”

准备真诚地把自己那尴尬的毛病托盘而出,希望那个时候你不要觉得我是个奇怪的人,她把这话吞进肚子里。

雨已经停了,凉风徐徐吹过,浪潮也平静下来,波光粼粼的海面上仿佛一张神秘的网,充满诱惑力。

沈妄垂眸看她,伸手拉她起来,尽管衣服脏得不行了,两个人也没介怀这个。

“那我先说一个我的秘密。”他哑声说,直直地看着她,把食指上的戒指摘下来。

月亮幻想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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