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节

“大过年的难道你跟男孩子打?那我不如现在就打死你。”沈姥姥拍拍他的手臂,说,“多大了呀?好看吗?”

沈妄抓了抓头发,有些赧:“唉您别问了,等上了大学我给您骗过来瞧瞧。”

那不就还几个月嘛,沈姥姥一听就笑了,连说了几个好。

炉子旁围了一大群人,电视机里主持人还是熟悉的面孔,灯火通明处,昭示了一个新年。

*

启才一中高三学生的寒假只放十六天,下星期一回去,过两天就能开学。而迟志强早在一周前就回国了,公司事情忙,他最近连律所也顾不上打理。

“妈妈。”迟三穗提着个垃圾袋下楼,准备出门丢垃圾,顺嘴说了一句,“我买了下星期一回国的机票。”

葛烟皱了皱眉:“你回去做什么?”

迟三穗边换鞋边说:“我回去把书念完啊。”

按道理说迟三穗不需要参加高考了,可以待到九月份大学开学再走的。但是迟三穗这明显是还挂念着国内的人,她想走完高三最后的一段路。

葛烟顿了顿,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喊着她说:“你去Costco买两瓶酱油回来吧。”

“哦,我去拿钱。”迟三穗不疑有他,又去楼上多穿了件衣服往外走。

屋子安静下来,葛烟犹豫地看了一眼楼上。迟三穗的房门没关,她走进去拉开了书桌的柜子,开始翻箱倒柜地找东西。

她呼吸有些乱,知道自己这样不对,但她控制不住。然而把行李箱都翻了一遍,她一无所获。

——咚咚。

门被敲了两声,迟三穗斜倚在门框边,扬起了手上的护照:“您在找这个吗?”

葛烟停下手,面无表情地看过去,眼神有些冷。

“厨房的酱油是上周我和爸爸到买过一次的。”迟三穗戳破她的谎言,无奈地揉了揉额头,“妈妈,您到底想做什么啊?”

葛烟没说话,突然冲上前想抢过来。

迟三穗一个激灵往后躲,下意识反手箍住她的手,把她推到了床边。

葛烟声音尖锐地喊:“迟三穗,我花钱让你学防身术,就是让你用到妈妈身上来吗?

她手脚并用地挣扎,漂亮的脸有些扭曲。像是疯了一样胡乱拍打在迟三穗的身上,力道没一点控制,如同在发泄的野兽。

十几年来,葛烟从来没有管制过迟三穗的隐私,就连日记本摆在桌上她都不会多看一眼,但她现在居然为了拿走她的护照而歇斯底里。

这样的葛烟,迟三穗感到陌生,她甚至有点害怕。

她死命按着葛烟的手脚,又怕弄疼她,提高了音量问:“妈!你想干嘛啊?”

“阿穗,不离开妈妈不行吗?妈妈只有你一个孩子了。”葛烟手脚动弹不得,开始走怀柔政策,边掉着眼泪哽咽道,“你明明可以不走!为什么不听我的话了?”

“我得回国啊!”迟三穗有些吃力地按着她,说,“我不能一辈子待您身边,我有喜欢的男生,我想和他上同一所大学。”

葛烟听了之后反应更大了,近乎狂躁地破口大骂:“你就是被那个男孩子迷了眼,你以为你是正常人吗?你有病啊,你现在能记起那个人的样子吗?你和妈妈一样,都是有病的人!别乱跑了,我们好好待在一起好不好?”

“......”

迟三穗很烦被说成异类,实在没办法理解,也没智商去理解她的所作所为和反常举动,但她不傻。

……

两个小时后,葛烟的心理医生珍妮佛接到电话匆忙地赶了过来。

美国很注重心理健康,每隔两个月就会有一次心理健康测试。葛烟这几年一直在珍妮佛这治疗,迟三穗以前以为只是职场上的压力,但她现在觉得自己可能了解得太少。

珍妮佛踩着高跟鞋上楼时,把手上的镇定剂拿了出来,动作小心翼翼的。

迟三穗见状道:“别担心,我把她绑了。”

“eh?Jesus!”珍妮佛一脸惊讶,显然没想到迟三穗会做出这种事来,但又赞许地说,“你的做法是正确的。”

太多人因为发现情绪紊乱会做出伤害身边人的举动,身边人总会因为是家人的缘故,就打不还手骂不还口,但迟三穗没这么多尊老爱幼的顾忌。

她们进门时,葛烟两只手和腿上都被绑着领带,正披头散发地侧躺在床上没一点动静,而周围一地混乱。

珍妮佛放心地拿出了手上的镇定剂往她手臂上缓缓推了进去,没忍住问:“你为什么把她嘴也塞上了?你真的是她的亲生女儿吗?”

“......”

迟三穗头疼地捂着脑袋:“我没办法,她一直在哭,我怕自己不忍心。”

而且一松开葛烟,她就开始疯狂砸屋子里的东西,像是陷入自己的世界里,不和人沟通,这是精神失常了吗?

迟三穗对这部分事情有点了解,就好比她刚来到美国因为校园暴力留下阴影的时候,就像得了躁郁症,不愿意和别人交流。

她现在才猛然回过头想,她是因为被同学排挤欺凌来到美国的,可葛烟呢?她居然一直没有关心过她。

珍妮佛长话短说地跟她解释了一遍这几年来葛烟承受的压力,但事关隐私,即使是她的亲人,珍妮佛也没有细致地讲太多。

只知道葛烟现在因为一场事故患上了创伤后应激障碍症,就是很多人熟知的PTSD。发病期在一年前就开始了,但葛烟一直没从那件事里走出来现在转成了潜伏期。

珍妮佛问:“患者病发时会有弥散性焦虑和抑郁情绪,你做了什么?”

“我只是说了我要回国了,我得去上学。”迟三穗无措地解释,她隐约感觉是自己刺激了葛烟。

珍妮佛点点头:“你母亲跟我说过,其实你是可以留美国的吧?”

迟三穗小心避开地毯上的台灯碎片,不解地问:“可是我为什么要留这呢?”

像是察觉到她的敏感,珍妮佛安抚笑着说:“我只是以一个普通人的角度来说,你在这里能得到更好的教育资源。对了,我需要你们家的成年人来办理住院手续。”

葛烟这样的情况是必须住院的,迟志强搭了当天晚上的飞机,第二天一下机场就来了医院。

他依旧穿着西装,像是刚从公司出来就马不停蹄地跑过来了。

迟三穗彼时正喊来护士喊吊瓶,葛烟精神越来越不对,醒来就控制不住般地大喊大叫。她和医生交流过几次,医生说这是hysteriac(癔病)的正常现象,不能刺激到患者,只能不停打镇定剂。

迟志强看了她的手一眼,那是被葛烟拿椅子砸破了皮的一处伤口,他去柜台前买了红药水给她消炎。

迟三穗低着头沉默好久,轻声问:“我初二那年到底还发生什么事了?”

第58章

两年前, 震惊全市的一场碎尸案,葛烟作为原告律师被犯罪团伙报复,失去了腹中三个月的孩子。

而她被绑架的最大原因是因为罪犯摸清了她的脸盲症, 利用了她认不清人的特征,把她心甘情愿骗了过去进行施以暴力。

其中有个人用木棍打到了她的肚子, 当场见了红。

迟志强艰涩地说:“你总怪奶奶在医院那次责骂了她, 但其实我和你奶奶都有劝她别接那个案子,她硬逞强。”

葛烟当时在事业上升期,本来已经在申请产假了。但她强出头,为了能接个大案子, 为了能申请检察官的时候有份漂亮的履历。

意外流产后, 又因为对迟志强和那个孩子的愧疚, 葛烟患了产妇抑郁症。她排斥很多东西,迟志强的靠近、医生的治疗、甚至于相貌相似的亚洲男性的靠近。

难怪迟三穗是在医院见到的葛烟,难怪她会说出那些话。从那以后就像变了一个人,不让迟三穗在外面待很久, 不让她去人多的地方……

大人欲盖弥彰之下的事实也是他们难以说出口的苦衷,那些真相倘若一直掩埋,或许能装作什么都没发生。

他们拼尽全力掩饰这难堪, 生怕被孩子发现那遮掩下的不堪入目,但世事总是不尽人意。

“后来又怀了一次, 是个男孩,你妈妈心理有压力,没保住。”迟志强下意识想摸烟, 迟三穗从口袋里拿了颗青柠糖给他。

迟志强剥开糖纸,笑了笑:“你以前不爱吃糖,现在还随身带着了。”

迟三穗低着头,嗓子干涩:“我同桌以为我喜欢,就把它变成喜欢的习惯了。”

“你妈妈不是因为你才受到刺激的,她前段时间就有发病的征兆了。”迟志强安抚地拍拍她的肩,说,“你别想太多,她只是现在离不开你,毕竟你是她唯一一个孩子。”

———“Family in the ward 101?”(101病室的家属?)护士推门出来喊了一声,看见迟志强把他带去了一旁的医生办公室里。

门没有关紧,迟三穗坐在走廊上能隐约听见“confidentiality ”、“informed consent”这些曾经离她无比遥远的词。

病房里的葛烟醒了,挣扎着要把掉手上的输液针,迟三穗连忙过去按着她:“妈妈,别乱动。病了咱就好好治,行吗?”

“穗宝,你的手是妈妈刚刚打的吗?”葛烟轻轻地碰了一下,眼眶湿润。

她不是故意的,只是有些时候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极端起来就难以用理智去思考问题。

迟三穗把挂在椅背上的外套穿上,给她倒了杯水:“没事,不疼。”

葛烟精神还有些恍惚,从昨天到今天没进食过,一直输着葡萄糖。她抿了口水,喃喃道:“你看吧,我们为什么有这种基因?这辈子都没办法好好生活的。”

“你为什么要离开妈妈?我谁都没留住,你也要走吗?”

“做个普通人都做不到,另类是没办法融入这世界共存的,我有的时候觉得活着都没意思。”

......

她絮絮叨叨地散发着负能量,仿佛只是找个突破口来解释她奇怪想法和行为的合理性。

迟三穗只觉得疲惫,她想让葛烟停下来,好好休息。像以前她小时候做噩梦的时候,葛烟让她好好睡一觉,什么事情在第二天醒来都会变好。

但显然现在的葛烟什么都听不进去,她陷进自己的世界里出不来了。

半个小时后,迟志强拿着一堆乱七八糟的文件进来了,要迟三穗跟他出去谈谈。

葛烟不让,拽着迟三穗的手:“你们有事得让我知道,别瞒着我。”

“好好好,烟烟,你先躺好。”迟志强拖过凳子示意迟三穗坐下,把手上的东西递过去。

——那是她之前在美高的成绩和托福分数,附加了两份麻省理工和斯坦福大学的申请材料。

迟志强说:“你的成绩我看了一下,这是你妈妈帮你报过名的两所大学。以Stanford uni 和Mit的招生简章来看,你都能有机会被录取,你想去哪个?”

“我都不想,我已经收到国内大学的通知书了。”迟三穗摇摇头,把文件扔回去。

她突然意识到他们现在在做什么,葛烟这些天的平静不过是蓄谋已久。

葛烟拉着她的手:“你是不是因为那个男孩子就这样,你应该分得清哪边重要的,穗宝,陪在妈妈身边不好吗?”

迟志强撇开头,似乎是想了想,条理分明地劝说着:“爸爸不去评判你和那个男生的感情,也不去对那个男生作评价。但是假设他知道你还有更好的选择,他会拦着你吗?如果你不想和他分开,可以让他来美国一起陪你上学。他家经济条件不大好的话,家里可以帮他付钱。”

听听,律师和商人的结合体说起话来和谈生意似的,迟三穗没想到接触到父母的另一面会是用在她身上。

“您说不评价他,却还是在估量他的价值。凭什么要人家来这里上大学,您就知道他在国内考不上好大学了?我不会待在这里的,我要回去。”迟三穗有些执拗地站了起来,挣脱开了葛烟的手跑了出去。

身后是医生和护士呼叫的声音,也许是葛烟情绪又失控了,也许是哪间病室的患者情况又在恶化……

但她都不想听,也不愿意回头。

那些刺耳的、尖锐的叫声缠绕着她,要她倒退,要她妥协。

她捂紧了耳朵在布鲁克林桥下跑,想甩开葛烟的歇斯底里,迟志强的亲情枷锁,最后却因为沈妄喊了她一句而溃不成军。

接到沈妄电话时她一点也不意外,他们已经两天没有联系过了。

国内还在早上七点,沈妄吃完了早餐,看见给她的信息没有回。他打了过去,问她:“你吃过晚饭了吗?”

“沈妄,沈妄。”迟三穗蹲在路灯下哽咽,纽约的雪还没停,下了一整天,好在已经有车能行驶了。

“嗯,我在。”她好像快哭了,沈妄皱着眉有点不淡定,打开了电脑开始查最近飞纽约的机票。

键盘敲字的声音传过来,像是知道他在做什么,迟三穗立刻清醒过来,喊住他:“我没事,你别担心。就是......就是今天下了很大的雪,我没、没带伞,风也很大。”

沈妄手顿住没再动了,她没说实话,她不想让自己知道。但他依旧配合地问:“风很大,你没回家吗?”

傍晚七点,曼哈顿下城区的治安比较乱。

迟三穗能清晰感受到脚下的地面在颤抖,这是 A线地铁从地下经过时发出的轰鸣震动。一股热浪从地面的通风口里涌了出来,纽约的地铁,一股垃圾的臭味。

她理智地提着腿往广场走,吸了吸鼻子,笑着说:“我只是出来买面包,纽约的风好大,我差点被吹走了,吓得我快哭了。”

沈妄手从键盘上移开,打开了小天台的门,冷风吹进来,让他冷静了点。

他声音沉沉冷冷的:“迟三穗,不开心的话就吃颗糖。”

一向拥挤的切尔西艺术区因为天气寒冷而显得寂寥许多,迟三穗心绪杂乱,一抬头看见了正向她走过来的迟志强。

“沈妄。”她轻声喊他,有些东西在胸腔里渐渐消亡,“你要好好学习,考上想考的大学啊,我接下来会有点忙。”

迟志强没想到迟三穗会对这件事有这么大反应。在他眼里,迟三穗还是那个偶尔闹闹小脾气,可大多时候都是懂事的。

但好歹她愿意跟着自己回来了,他说:“爸爸知道,你一直是个拎得清的乖孩子。”

都说人生有两次成长,一次是发现自己不是世界的中心,二是发现即使再怎么努力有些事也无能为力。

而十八岁的沈妄有自己的理想需要为之努力,十六岁的迟三穗现在什么也做不了。

她是囚徒,身处特殊人群的生活困境。

她最后只能回过头,迎着纽约入冬以来最大的风,挨着最冷的雪,自己忍着眼泪走了回去。

*

雪下得又大又厚,遮住了老城区的屋顶和树梢,到处都是一片白,仿佛这寒冬过不去了似的。

雪融化成凄凄的心情,人乱七八糟地走远。二月底开学,离高考还有100天,高三每个班都走了一两个人参加单招。

蒋承抽烟又被郭国富抓了,正被提领着衣领站在讲台上念检讨。语句连贯性乱七八糟,像是白读了高三。

末了,郭国富恨铁不成钢地说:“高中生抽什么烟?”

王小川小声补充:“我们抽的不是烟,是寂寞!”

郭国富说:“我为什么不抽烟,就是怕点燃你们这堆草包!”

“老师甭担心,我们脑子里都是水!”蒋承乐呵呵道。

郭国富瞪眼:“那你就去操场上跑两圈,甩干再回来!”

蒋承苦着脸:“别啊老郭,大冬天的多冷啊!我这颗小白菜得冻成冰白菜!”

“还冬天?”郭国富提着他领子往外走,“春天了!冰雪消融的世界,你看看啊,就差你脑袋开花凑个百花齐放了!”

他们俩一走,班上就开始笑开了。

颜如玉往后看了一眼,沈妄抵着头正在刷题,两耳不闻窗外事的冷淡。

她想了想,还是鼓足了勇气问:“沈大佬,我能不能问问,穗美人去哪了啊?这都开学两个星期了,发信息她没回。”

沈妄笔尖一划,单词中的y字母被拉长了线。

他弯了弯唇,把迟三穗的原话传达给她:“她已经拿到清华录取通知书了,现在在美国参加一个军事化管理的夏令营。”

“哇塞!”颜如玉笑笑,发自心里地祝福,“穗美人好牛!大佬你加油!!”

沈妄礼貌地抿了抿唇,没说话。

又拿出来手机点开,列表的信息还停留在上周三那。她好像真的很忙,不知道有没有好好吃饭。

——“在和谁聊天啊?”筑清光站在窗户边上笑眯眯看过来,下节课是她的化学课。

沈妄坦诚道:“我同桌。”

“噢,好好聊,快毕业了就各奔东西了。”筑清光很理解地提醒道,拿了教案从正门进来。

沈妄哑声喃道: “我和她,来日方长。”

有风吹过,他垂下眼,细密的睫毛压覆下来,一如既往地神情恹恹。

*

十七班的人肉眼可见沈妄的变化,或许说是正式认识了沈妄这个人。他一直是宁静而淡泊的,大家对这位声名远扬的校霸大佬也大有改观。

但班上改变最大的还是王小川,开学后的第二天突然打了鸡血。

据说是因为向家里人提出要去做和尚的想法,但他爸告诉他,现在做和尚也要本科学历,吓得他立马滚了回来拿起书本。

因为和沈妄在同一个组,沈妄又担任了迟三穗组长一职。于是他开始勤学好问的漫漫人生路,力求上进考个二本。

启才一中到高三最后阶段越来越变态,甚至定了一个值日老师从走廊经过检查,抬了头看的就要被扣分的规矩,原因是可以看出你没有专心致志。

但在这熬不住就出局的最后一段时间,没有人再去抱怨。

......

暗淡与光亮交替着,时间也在慢慢推移。

白色轻软的云悬得很近.海里倒影着的蓝色天空,水波涟涟的潋滟湖,是暮春之季。

午休时间越来越短,但大家都无比珍惜这短短的二十分钟。暑天昏沉的午睡,外头的树上已经有聒噪的蝉在叫。

开关门时卷起湿热的风,少年纤瘦的后脖颈滴落汗水。沈妄手上夹着笔趴桌子上睡觉,阳光里升腾着他身上洗衣液的味道,

校服衬衫里隐约透出他凸起的肩胛骨和微弯的脊梁,他瘦了很多。

没松懈过学习,没在半夜两点前睡过,一直是稳当的启才第一名,老师们都说他能拿个状元。

这段时间像是在他的时光里插入了太长的梦境,因为有迟三穗而熠熠生辉的昨日。或者应该说,是迟三穗取代了他原本的腐烂。

他虚阖下眼,睫毛落在眼敛覆下一片阴影。校服拉链依旧是拉着一半,又被人了拉上去。

沈妄微微被惊动了一下,抬起眼看过去。

空了两个月的位置上,迟三穗伏在桌上正对着他笑,像是望着他有一会儿了。

她头发上跳跃着一抹阳光,泛着金黄。长长的睫毛轻轻颤动了一下,像一只随时会飞走的蝴蝶。

扎了一个柔软的丸子头,细长白嫩的脖颈儿弯着,弓着背和猫咪似的。

迷幻清纯的样子,宛若初见。

午休铃声打响,又是一轮新的试卷测试。沈妄拿出手机给迟三穗发信息:

“看见你盯着我出神,眨了一下眼,发现是个梦。”

早知道就不眨眼了,他在心里想。

作者有话要说:  胖子今天看见沈妄给他儿子(那只猫)买了粮,他仔细一看,倒吸一口凉气:“小沈,为什么给我儿子买狗粮?它是只猫啊!!”

沈妄耷拉着眼皮,淡声道:“她不说,她不乖。”

胖子:我俩谈的是同一只猫???

第59章

迟三穗收到那条信息的时候, 正坐在无抽搐电休克治疗室的门口,透过玻璃窗看着里面的葛烟。

这几天她的抑郁状态越来越差,甚至有几次被发现有自杀倾向, 半夜哭着醒来总在喊着“迟璟”的名字。

——那本来应该是迟三穗的弟弟。

护士往葛烟的右侧手臂绑上了血压计,在她左臂静脉注射了麻药, 四片电极贴在了她的身体上。

随着麻药一丝一丝注入静脉, 葛烟安静下来。

“骗人。”迟三穗含着嘴里那颗糖,舌尖抵着它转了一圈,垂下眼低声道,“吃了糖也不开心。”

迟志强在这待了不到两个星期就离开了, 他不仅是一个家的顶梁柱, 更是公司的主心骨。

其实葛烟也更依赖的是迟三穗, 她几乎是需要迟三穗随叫随到那种。

迟三穗还是没忍住给沈妄打了个电话,其实他们已经在渐渐疏离,但她编了一堆借口说自己很忙。

过两天就是国内高考,她不能让沈妄分心, 不能让他发现有一丝丝不对劲。这些天来她一直有在班群里看周测和月考成绩,沈妄真的很努力,一直在进步。

“沈妄。”她就着街道边的长椅边蹲了下来, 小心翼翼地说,“这个世界就是这样的, 有人平庸,有人小有成就,有人出类拔萃。你不用和谁比较, 自己活得开心就好了。”

一万公里远的安清市,沈妄坐在书桌前。夜晚寂静无声中,他缓缓开口:“怎么突然说这些?”

迟三穗笑了一下,装作若无其事地说:“我怕你压力大,祝你高考顺利,考上和我一样的大学!”

不知道为什么,沈妄听到这句话松了口气。他不是察觉不到两个人之间越来越冷淡的关系,但迟三穗一直拿着时差和夏令营学习的理由来搪塞自己。

沈妄点点头,久违地跟着笑起来:“七月份能回来吗?”

“能。”迟三穗闭了闭眼,重复了一遍,“能的,所以拜托你一定要正常发挥。”

不管怎么样,不能白来这一年,不能浪费这么久的努力。

这几个月如同过了半生的梦,但时间依旧在走,夏季转瞬即至。

大朵的云弥漫,软疏的绵柔在天空浮荡。

六月如期而至,她去参加了斯坦福大学的招生面试。数十个问题问下来,面试官问了最后一个问题,也几乎是所有面试都会提到的问题。

那位来自北加州的老人眯起锋锐的眼睛问:“迟小姐,你作为亚洲学生来说,sat(标化成绩)将近满分,托福分数更是以118的总分在一众申请人中拔得头筹。你的选择其实是很广泛的,能告诉我为什么要来我们学校吗?”

?

迟三穗征了征,说了一句德语:“Die Luft der Freiheit weht。”

“自由之风吹荡。”——这是斯坦福大学的校训。

——我向往的自由不是嘴上几句口号,是思想上的完全开化。

是女性穿着暴露的衣服走在街上,别人会夸漂亮而不是议论她有没有穿bra;是与众不同的人在人群里生活,能被平等对待而不是孤立排挤、避之不及;是别人就算有着不同的想法,也能在这大同世界存异求新。

而不是以此成为她们的污点,成为她们被欺凌的弱点。

就像旧金山人常说的那句话:This is SF. You don\'t have to know who the person next to you may be.

跨越性别的人相爱不会被白眼,脸盲症不会被当成异类,即使她们只是和多数不一样,每个人都可以在自己的星球中发光发热。

这世界应该包罗万象,容纳下各种合法合理的存在。而不是各成团体,界限分明。

而迟三穗现在别无选择,她是葛烟的希望,是迟志强认真托付过的人。连乔宛兰都给她打过电话,让她好好照顾妈妈。

近三个月,葛烟几乎没停过一天给她灌输那些所谓的异类论。她怀疑自己快要被洗脑了,要不然怎么会在此刻觉得无比自卑呢。

她看得出迟三穗对沈妄的喜欢,看得出她的不舍,可是她却依旧自私地挽留着迟三穗。

她无法理解地问:“你才遇见几个人,怎么可能就非他不可了?”

迟三穗根本回答不了这种问题,没有人教她怎么去喜欢别人。恋爱又不是像上课一样简单,找不到所有的必要条件和充要条件。

喜欢就是喜欢,没有原因的喜欢。

可是真不公平啊,她甚至想不起来沈妄的样子,连张两个人的照片都没有。

还没来得及好好地分别,在机场的时候不应该觉得矫情的,就算他嫌弃黏糊也应该狠狠抱上去。

头上橙黄色的半个太阳,低低的、大得让人回不过神来,晒得人头昏脑胀。

迟三穗鼻子发酸,想起在启才的一个学期。

喜欢吃辣条的郭国富看上去虽然严厉,但总在同学没吃早饭的时候偷偷带他们去职工楼吃饺子;满脑子都是武侠小说的王小川总有一堆故事;颜如玉和洛丹她们总要在上完第二节 课拉她去厕所;班上明目张胆传来传去的纸条就没有一次被发现过——

还有她的同桌,她的男孩,从布鲁克林大桥下就认识的缘分。

进学校第一天他就打着骗人的幌子骗她,站在那慵懒又散漫,校服拉链从来不肯好好拉上去。

夸人厉害的时候跟挑衅似的,三两下能把老虎机都给撬开嘴。和清洁工大叔能熟络地称兄道弟,眼敛下总是带着浅浅的黑眼圈,每天趴在桌上睡大觉。

求她教英语时总一副吊儿郎当的痞样,撑着脑袋在她身边转笔,耷拉着眼皮敲敲她的桌子,浅淡地笑着喊她“小姑娘”、“迟三穗同学”。

他们在天台上吃烧烤,他在下雨天开着游艇找过来陪她聊天,站在门外因为不想吵醒她等了她三个小时,在那个雨夜做了她一个人的英雄。

......

那个少年明明这么好,肆意张扬,生来就应该拥有光亮。

他有少年侠气,也有着柔软心肠。他胸腔有燃烧的热血,还有一身坚硬的盔甲。

他会对患有脸盲症的她说“种自己的花,淋自己的雨”,那才是最平等的尊重。

可最讽刺的是,她除了在去年冬天偷走的那件校服,连他长什么样都记不住。

往后的日子里,不管她回多少次头,身后都不会有人在了。迟三穗红着眼圈祈祷,拜托他的爸妈多爱他一点吧,替她对他好一点。

*

高考那两天是连绵不绝的细雨,考完就放了晴。郭国富把每个人的校牌发了下来,启才一中四个烫金大字下分别是他们的名字。

当晚的谢师宴有人抱头痛哭,有人借醉表白,有人悼念青春永驻。

没人知道沈妄是从哪杯酒开始决定喝醉的,他带着一身酒味踉跄着脚步在所有人的不注意里回了网吧。

他躺在天台看月亮,手边是几罐迟三穗喜欢喝的青啤。那晚的星星低得很,也清晰,似乎是想让他看得更清楚。

而那晚的电话,终于还是打了过来。

这是一通心照不宣的电话,沈妄猜不到原因,她不想说,那他也不会去问。

“我考得很好,你骄傲吗?”他抬眼看向昏黄的路灯,醉眼惺忪。

迟三穗在电话这端点头,意识到他看不见赶紧出声回答:“你在我心里一直很厉害。”

沈妄懒声笑起来,清透的眸子低垂着,声线低哑道:“可是,你不要我了对吗?”

不管因为什么原因,迟三穗都冷了他小半个学期。也许她是想给他一个缓冲期,也许她想把两个人之间最后那点感情都耗尽。

今年的高考英语卷上最后一道阅读题,大意是说意大利人每天会给好友打一通电话,在朋友接的前一刻挂掉。

意大利人这么做是因为他们通常在工作日里没有时间去与朋友交谈,电话响一声就挂掉就代表他虽然在忙,却还在想念自己的朋友。

月亮幻想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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